早晨七点，老乔像往常一样准时骑着电瓶车，来到凤起路立交桥下的零工聚集地。年味渐浓的一月末梢，桥下的寒风刺骨，他熟练地找到一处可以挡风的桥墩，麻利地摆放好招工的牌子，将工具码得整整齐齐。打点好一切，老乔点了一支烟，静静地等待雇主的到来。
天桥下人渐渐增多，瓦工、水泥工……零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，偶尔有人路过来打听雇工的价格。老乔今年50岁，是江西鄱阳县人。今年是他来到杭州的第二十个年头，他主要做的是木工，这是一门讲究手艺的技术，各种复杂的多达几百种的榫头和卯眼的结构、放样、取料、画线、打眼，每个环节都需要精益求精。
2021年初，面对来势汹汹的疫情，李心可转型成为了一名网课平台老师。她在教辅APP上发布视频、直播，将知识分享给全国各地的学生。“从前只是面对着教室里的二三十位学生，现在我的学生遍布天南海北。”
一根网线，让李心可不再被空间所限，天涯海角只需迈开步子就能到达。李心可热爱旅游，这周在洱海畔吹风，下周在哈尔滨看雪，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。网课让李心可在传递知识的同时，也给了她更多的底气去奔赴更大的世界。
老乔属于传统零工，李心可属于数字零工。传统零工像是城市中的“零魂”，数字零工则是虚拟世界里的游民，对于灵活就业的零工群体来说，何处是岸？他们何以“上岸”？面对“岸”的想象和现实困境，彼岸又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愿？
对老乔来说，“零工”是立交桥下日复一日的等待，在攒够养老钱后告老还乡。
对李心可来说，“零工”是搭乘知识付费时代的快车传递知识，奔赴更大的世界。
在我国，有千千万万个老乔、李心可们奋斗着、挣扎着、期盼着，他们组成了中国零工群体的图谱。
零工，作为雇佣双方“短期或临时”的一种劳动契约安排，用工需求导向强调岗位的临时性、灵活性、替代性。 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，截至2021年底，国内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人。 《2022中国零工经济行业研究报告》预测，到2036年，这一数字可能会达到4亿人左右。 传统零工经济强调零工的“临时性”与“项目性”特点，新零工经济则以网络数字平台为基础，实现供需的大规模匹配。
在4282份零工人员样本中，从零工的年龄分布来看，70后、80后、90后是零工劳动力市场的主力军。从零工群体就业对象来看，70后占26.69%，80后占27.32%，两者占比超过零工市场的半数以上。1960年以前的劳动力处于较为边缘的位置，随着他们逐步淡出零工市场，00后作为新生代将会逐渐增加。
从性别分布来看，在接收调查的零工群体中，男性占71.6%，女性占28.4%。男性在零工群体的性别分布中占比大，这一现象可归因于灵活就业领域工种和岗位的特性，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不同性别在职业选择和社会角色中的差异。
在学历分布方面，我国零工群体以中专、大专学历为主，其中高中/中专/技校占30.8%，大学专科占27.9%；大学本科学历位居第三，占23.4%；获得这些学历层次的人群更容易进入或者更倾向于从事零工领域。相比之下，初中及小学以下学历或研究生以上学历在零工市场中较为少见。
零工市场为不同年龄、背景的人群提供了多元化的就业机会，各人群也在零工市场中展现出独特的特点和需求，为零工市场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。越来越多的劳动力涌入零工市场主要分为两大类原因：
一方面，受外部环境影响，面对严峻的就业形式与生活压力，尤其近几年受到疫情等外部环境冲击，出于补贴收入的目的，人们进入灵活就业市场。
另一方面，则来自内驱力，随着近年来斜杠青年、“学历是我脱不下的长衫”等社会议题的讨论，以及就业观念的多元化发展，出于对于较为灵活、自由工作的偏好，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树立了灵活就业的择业观念，高学历人才也正在进入灵活就业市场。随着这些人才的涌入，可以预见知识内容型零工经济将成为未来零工经济的重要发展趋势。
互联网零工市场经济结构目前主要集中在交通出行、资产共享等实物分享、劳动分享领域。Mastercard数据显示，在目前的全球互联网零工经济市场结构中，交通出行类市场规模高达1178亿美元，占据整体零工市场的58%；诸如民宿等资产共享类市场经济规模达618亿美元，占市场29.7%；手工制品和家庭服务类与专业服务类则分别占7.92%、3.96%。
46岁的何山是杭州人，一直从事着装修行业，从前何山基本靠线下接单来维持生计。2019年开始，何山注册了抖音账号，记录日常生活，他时不时在抖音上分享装修的故事。让何山没想到的是，时不时有顾客通过评论区、私信找到何山，何山有了更多的机会接到装修工程。
每次何山接到室内装修订单，他都会找到几位相熟的老乡，邀请他们一起参与。何山逐渐有了一个自己固定的装修班子，一来二去何山干脆开了装饰工程公司，现在他的公司有了十几个工人，生意也越来越有起色。
何山借助新媒体渠道，为线下零工注入新的生机。 随着互联网飞速发展，各类招聘APP、招聘小程序应运而生，使得供需匹配更加高效。 一方面，互联网平台自身诞生了大量数字零工岗位；另一方面，随着“线上+线下”模式的日益紧密，“互联网+”为传统制造业、服务业赋能，丰富了灵活用工渠道，拉动零工经济发展。
CGSS数据显示，零工工作具有不稳定性，工作时间与收入之间没有明确的相关性。大部分人的收入集中在年薪8万以内，处于较低水平，许多工作者可能难以实现财务稳定。 数据点的广泛分布表明零工收入存在很高的变异性，这反映了不同类型的零工、不同的支付标准和不稳定的工作机会。 零工群体在经济和职业方面面临着较大的挑战，包括收入不稳定、工作时间不确定以及这些问题带来的生存焦虑、抑郁等心理问题。
在天桥下接零活是老乔目前主要的收入来源，按老乔的话来说，“小活”按天收费400元一天，“大活”则需要凑齐几个人一起接单，按照分工各拿分成。
一上午过去，少有几个过路人来光顾老乔的木工小摊。“没办法，房地产不景气，又到了年末，没多少生意。”虽然老乔嘴上抱怨着，但是到了中午他也没有休息，在旁边的小面馆匆匆吞下一碗5元面，又赶回桥下驻守。
“零工”打破了“朝九晚五”的传统劳动方式，给予了劳动者更多的自由度和灵活性。虽然零工市场和零工经济的发展如火如荼，但依然存在着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。 从事低技术水平的传统零工群体仍在中国零工劳动者中占大多数。
一方面，这部分零工群体没有固定的雇主和长期稳定的工作，往往处于较为边缘化的职业地位，导致他们在城市中的生活面临就业渠道闭塞、职业稳定性差、劳动安全卫生缺乏的权益保障困境。 另一方面，深圳的三和市场、北京的马驹桥……都曾与“混乱”“繁杂”“危险”挂钩，这些集散地的规范化管理同样也成为社会治理的“老大难”问题。
对于新零工而言，“滴滴司机”“外卖小哥”“自媒体创作者”等新零工们，普遍面临群体诉求高度分化、社会保障覆盖不足、成长发展压力大等现实困境。 比如，近年来，关于“被困在系统中的外卖员”讨论热度高居不下，平台算法管理将劳动者置于监管之下,零工者实质上受到比传统工作更为严苛的劳动控制。 无论是从事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的数字零工，他们都面临着难以获得失业保险、工伤赔偿、退休金、产假等各种形式的劳动保障问题。 而在劳动纠纷发生时，维权更是困难重重。
许安今年22岁，她常常在Boss直聘、小红书等平台上接些跟组、剪辑的零活。自由、方便是她选择兼职这份工作的最大原因。然而，不签合同，纯靠信任的雇佣模式也让许安有些不安全感。 “时间很短，雇主也不会说跟我们签什么协议之类，就是纯靠对方的信任。我如果做完了工他不给我结账，我也没有办法怎么样。”
零工群体在就业过程中有时会遇到“欠薪”和“拖薪”的劳动纠纷。
以“零工”为关键词在聚法案例网中搜索发现，截至2024年3月，共有7.34余万件相关案件，其中2019年零工相关案件高达11028例，近四年来逐步减少。案由主要以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和劳务合同纠纷为主。
零工与雇主之间的合同关系可能不明确，这样的不确定性，让零工相关法案维权难上加难。即使获得了法院的判决，零工群体在执行阶段往往也面临着诸多困难，雇主可能通过各种手段逃避执行，使得零工无法及时获得应有的赔偿和补偿。
面对零工之困，如何更好地加强零工群体的保障，完善零工市场秩序，各方正在积极探索破局之路。
针对零工面临的诸多困境，姚建华教授在研究论文中写道：政策制定者需要积极完善涉及零工经济雇主、劳动者和网络平台的相关法律和法规，积极建立适应零工经济劳动者需求的新型社会保障体系。
另一方面，姚建华教授认为，解决这些困境的对策还需要从零工经济劳动者、关注零工工作公平性利益相关者等多维度出发。零工经济劳动者需要加强与科技互补技能的培养与训练，采取积极的集体行动以保障自身的合法权益；对于行业协会等中介组织而言，应该在管理零工经济劳动者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，为零工经济劳动者在选择网络平台时提供有价值的参考信息和建议，并为他们提供各种法律和政策的援助。
在理论研究不断深入的同时，各国也在实践中不断加强对零工的权益保障。牛津大学牛津互联网研究所估计，目前全球有超过1.63亿人通过在线劳动力平台获得工作收入，相比十年前，这一数字增加了约五倍。
通过在线平台和智能手机应用外包劳务已成为一大趋势。这一趋势带来的问题是，新的雇佣形式缺乏适当的规范和法律框架。
2020年疫情期间，韩经研提出允许中小企业职工工资贷款政府担保制度、追加指定特别就业援助行业、雇佣增加税额抵扣不适用最低限度、冻结最低工资等十大对策。
韩国统计厅国家统计门户网站（KOSIS）：2022年每周仅工作1~14小时的短期零工从业者同比增加6.5万人，为157.7万人。
设立育儿休假补助金，休产假期间，可领取休假前实际收入80%的产假补助。
设立专项储备金，确保雇佣保险的充分支付。29岁以下的劳动者每天最高可领取6945日元，60岁至64岁的劳动者每天最多可领取7294日元。
将在2024年例行国会上提出相关法案，今后将有大约500万名兼职等短时间劳动者加入保险。
印度拉贾斯坦邦《2023年平台零工（注册和福利）法案》：成立福利委员会和社会保障基金，为约40万名零工从业者提供社会保障。
印度国家研究院：印度目前约有770万名零工从业者，预计到2030年规模将达约2350万，服务产值将增长到约2500亿美元，并为印度国内生产总值（GDP）贡献约1.25%的增量。
北欧倡导“利益诱导”、“公平有效”与“终身学习”。
2000年《临时工人平等法》：临时工人一年内工作满100小时，应享有与正式职工相同的津贴。
劳动局：2017年大约10%（超过1500万人）的劳动力是某种形式的独立承包商。
2020年美国加州“零工法案”：将零工归为职工，并与全职员工享受同样福利和带薪休假。
皮尤研究中心：2021年疫情期间，16%的美国人通过网络零工赚钱。
工会组织英国劳工联合会议（TUC）：”过去几年里，使用Uber等网络平台从事零工工作的英国人增加了近一倍，其中以年轻人居多。“
英国工会联合会主席弗朗西斯·奥格雷迪：“英国的工薪阶层正在努力维持收支平衡”。特福德郡大学劳工与全球化教授乌苏拉·胡斯：“做司机和送餐只是零工工作的一小部分，眼下，打零工的英国人犹如一支大军。”
对在Clickworker平台注册的德国众包工人的深度访谈显示，只有7%的人收入超过德国最低工资水平，17%的人称众包工作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，44%的人表示他们除众包工作外再无其他有偿工作。
联邦经济与能源部的报告显示，新兴雇佣形式已经超出了当前法律范畴。《家庭劳动法》已过时，需要调整更新，覆盖平台经济中的工人。
澳联邦政府2017年《公司规避公平工作法》报告、维多利亚州议会2018年《零工经济中的劳工权利》报告：零工经济对就业性质产生了巨大影响，个人就业的传统范式受到了自由承包人这一工作类型的挑战。
面对数量庞大的零工群体，各国对于零工权益保障的探索，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找到对灵活就业人员的合理引导之道，推动零工走向正规化与秩序化。
你想象的未来是什么样子？
“再攒点钱。”老乔想着趁还能干得动，再多接几单木工装修。杭漂20年，老乔盼望着等攒够了养老钱，和妻子一起回到家乡，住上家里新盖的楼房。
“对工人们好，工程也会完成地更好。”何山正在为一家店铺的装修而奔走，对于未来他想让跟着他装修的兄弟们有更好的生活，在一户户崭新装修的房间里找到成就感。
“趁年轻的时候多学多看，为以后自己需要有大发展的时候做准备。”李心可打算在有些迷茫的生活中积蓄能量，在大环境中慢慢探索和寻找自己的路。
“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。”许安想多用心感受生活，为自己热爱的事情付出努力，实现自我价值。
未来之路在当下也许还不胜清晰， 随着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聚焦于零工群体， 有关措施的不断推进， 希望千千万万个老乔、何山、李心可、许安…… 能够在浩瀚的零工之海中到达彼岸，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。